精英日课之自我提升--------价值判断和边界意识
咱们说一点现代人的思想修养。我们每天都会对近在眼前或者远在天边的各种事物做出评判,有时候支持有时候痛恨。如果不想停留在情绪层面,说话办事要达到高水平,我们最好接受一点思维的纪律。毕竟自律让人更自由。
为此我们先辨析两个概念:「事实判断」和「价值判断」。
事实判断说的是客观的事实。这里有明确的对错。中国GDP到底增长了多少,它存在一个真实的数字。你可以对事实进行主观的解读,但是你不能不承认事实。现在连小学生都要学习区分「事实」和「观点」,这似乎没啥可说的。
但我们这里要说的是一种特殊的观点:价值判断。
所谓价值判断,是评判一件事是好还是不好,是提出我们*应该*怎么办才是好的。
我猜测,价值判断是人文的起源。有了价值判断,人才被当做是「人」。
拿中国来说,在三千多年以前的商代,就似乎是没有什么价值判断的。商基本上是一个谁拳头硬谁说了算的时代。商人把周边不是自己部族的人都视为征服对象,可以随意掠夺,可以把人批量地拿过来做祭祀的牺牲。商王祭祀只祭祀自己家的祖先,这些祖先只保佑他家,而且他对祖先的祭祀方法是直接贿赂:最高级也是最爱用的办法就是把活人杀了献祭。
商人周边的部族对商人的服气,是打服的服,不是佩服的服。暴力就是一切。所有人都认为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,先看看自己是强还是弱,摆正位置,并无怨言。
我们看商代那些甲骨文、那些刻在青铜器上的金文,从来都是王想干啥,占卜一番祖先说没危险,可以,就去干。没有丝毫对弱者的同情。
直到周取代商。
武王伐纣事件在中华文明历史上具有奠基的意义。伐纣很容易就成功了,但周人发现自己面临一个哲学难题。如果统治者需要神的保佑,那为什么神现在不保佑商了呢?周人发明了一个全新的权力认知系统,其中最重要的概念是「天命」和「德」。
周人说,统治者要得到上天的庇佑,不能靠祭祀贿赂,而应该靠德行。所谓德行就是你对老百姓好不好。你有德行,老天才能继续认可你的统治权,这就是天命。
统治者需要有德,这是中国人最重要的一条、也可能是史上被公开宣讲的第一条价值判断。
从此之后,我们看一个君王行不行,就不只是看他武力值高不高了,更要看他有没有德行。连君王自己也认可这一点。
正是这个观念让中国摆脱了纯弱肉强食的状态,可谓是人文的开始。孔子整天赞美西周,关键就是这个意思。
不过西周一开始的时候道德只是对君王、诸侯、士大夫的要求,身份低的人只要老实不惹事就行了。按照哲学家金观涛的说法 ,是孔子把道德从社会和家庭中剥离,放到了个体身上。从此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认为自己也要追求道德,道德成了个人的修行指标。
当然原始人也喜欢无私的好人痛恨逞强欺弱的坏人,但是把道德作为公认价值观注入人们的普遍思想中,让道德有了绝对的正当性,大约是从这里开始的。
从周文王、周公到孔子这些先贤,等于是给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这群人注入了一种新的思维元素,我们的生活从此多了一个维度。
价值判断成了我们的思想本能。
中国之外的人也都各自形成了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,不过不一定是道德。希伯来文明讲上帝,希腊文明讲理性,印度文明讲解脱,都有一套价值观。
最关键的还不在于那个价值观的具体内容,而在于,从此之后,人们都对事情*应该*怎么办、社会*应该*是什么样有了共识。比如你是个皇帝,我们老百姓不问你*能不能*发动战争,我们问你*该不该*发动战争。
能不能是事实判断,该不该是价值判断。
社会现在实际的样子,叫做「实然」;社会应该是个什么样,叫做「应然」。共同的价值观让人们对「应然社会」有了共同的想象。
如果皇帝昏庸无道搞得民不聊生,大家不会认为反正他家武力强,他想咋样就咋样 —— 大家认为这样的社会是不对的,我们应该另外建一个好的社会。
金观涛在《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》一书中提出,正是因为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幅应然社会的蓝图,中国才能历经数次战乱、分裂而每一次都能重建,文明才始终不灭。这个朝代灭亡了没关系,我们再建一个,还是讲儒家文化,还是崇尚仁义,还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。
这都很好。但我这里要说的是,历经两千多年儒家教育,我们价值判断的本能已经如此强烈,乃至于超过了事实判断。
历史学家阎步克最近有篇文章 说,不能清晰区分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,是现在很多人的通病,连一些学历史的学生都有这个毛病。阎步克经常问新生“希特勒是坏人”,这是不是事实?结果「通常只有很少的同学能回答:这不是事实陈述,这是个价值判断。」
而这个毛病是自古就有。史书说周武王伐纣时“血流漂杵”,孟子不同意,说仁义之师打仗怎么能至于这么惨烈呢?难道不应该是对方望风而降吗?阎步克说「这便是拿道德抹煞事实了」。
我看更直观的例子是梁启超的《少年中国说》。日本人说中国是“老大帝国”,梁启超不干了,说「是何言!是何言!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!」梁启超一没有说明中国现在到底有多少少年精神,二没有论证中国为什么有希望,只是单纯地描写了自己心目中的少年中国。请问梁任公,你这是事实判断还是价值判断?
是用价值判断代替事实判断。中国是啥样不要紧,反正你们有决心就行。也许这样的热文正是当时中国所需要的,确实能鼓舞人心,但是这个思维方式有问题。这样的思维说服不了讲理的人。
价值判断泛滥,造成一个人人都要指点江山的局面。我不太清楚 —— 也无需去调研 —— 这个事儿现在是啥样,我不需要是专家,但是我可以说这个事儿应该怎么办。这是一种想象大于事实,愿望强于力量,道德高于一切的思维。
再进一步,你做任何事,只要进入公共视野,就会有无数人评判你做的对不对。然后众人价值判断的合力,就变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力量,真的能左右事情的发展。
价值判断是一种魔力,它能由虚变实。
从董仲舒搞春秋决狱和天人感应,用道德法则判案、用天象变化约束皇权开始,我们就陷入了什么事都要服从多数人的价值判断合力的怪圈之中。
判案当然要参考社会价值观,但是如果做过头了,人们就没有“私”生活了。你干什么都脱离不了价值判断的笼罩。
那你说我干脆做个完人,我一举一动都根据社会价值判断行事,行不行?不行。因为道德价值是个充满矛盾的系统。
比如中国有个道德原则叫「亲亲相隐」,意思是亲情大于法律,自己的亲人犯了罪应该包庇而不应该举报。那么孟子的学生桃应有一次提出一个思想实验,说假如大舜的父亲犯了杀人罪,舜应该怎么办。作为老百姓的天子,舜不能坐视杀人犯而不管;可是作为父亲的儿子,舜不能坐视父亲被抓起来。这不矛盾吗?
结果孟子给的答案居然是舜应该一方面允许司法系统来抓父亲,一方面自己偷偷带父亲逃走 —— 父子俩找个没人的地方度过余生,天子也不做了。
你说这不荒唐吗?难道天下百姓的福祉都没你父亲重要?熊逸在《治大国:古代中国的正义两难》一书中列举了很多这样的道德矛盾。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视角出发给你做出不同的价值判断,对你提出不同的“应然”要求,你听谁的、不听谁的都不对。
最后只能逼得人人背负道德枷锁。价值判断的系统性矛盾使得中国表面上人人大谈道德,私下里人人只能承认自己违反了道德,结果道德反而成了虚伪的东西。
但是这个问题在现代社会是有解的。易中天一句话就把亲亲相隐的难题给解决了 :「亲亲相隐是权利,不是义务。」
「权利(rights)」,不是一个中国概念。它是基督教神学和希腊认知理性结合的产物,涉及到自然法和个人主义,这里不必细说。简单说,权利的意思是这件事你想干就干,不想干就不干,别人管不着。
我们传统上不讲权利,我们更熟悉的是「义务」:整个社会的价值判断要求必须这么干,所以你就得服从。「权利」却说,这是我自己的事,你们不该管。
权利是价值判断的边界线。
现代西方法律体系中也有亲亲相隐的原则,嫌疑人家属有权不出来举报。舜把父亲藏起来也行,把父亲交给司法系统也行,取决于他自己怎么想,只要他没动用公权力,就都允许。
哪些事是权利哪些事是义务,这得专门立法,但关键是公共的价值判断必须得有边界线。得给个人留下自由空间。这样不但解决了道德系统的矛盾问题,而且把道德变成了真正个人的事情:真正的道德应该是约束自己的,而不是评判别人的。
自由选择的道德行为,才是真的有道德。
你认为一件事好不好、该不该,和别人是否有权利做这件事,是两码事。有边界意识的现代人,虽然觉得别人做的不对,但考虑到那是人家的权利,也就容忍了,也没指责人家 —— 这是对自己情绪的克制。这就如同原始人虽然自己很饿,也没有抢东西吃。这是文明的表现。
现代社会的边界意识还不止于此。再比如管辖权,也是一种边界。
2022年六月,美国最高法院推翻“罗诉韦德案”有关堕胎权的裁决,就是一个管辖权判断,而不是权利判断。最高法院并没有说女性是否有权利堕胎 —— 它说的是既然美国宪法没有关于堕胎的规定,联邦就没有权力管辖关于女性是否有权堕胎的这件事。它说的是管辖的权力,而不是堕胎的权利。它说应该让各州自行立法,决定你们州是否允许堕胎。
对进步人士来说这是人权的倒退。但是从联邦和州的权力争夺这个意义来说,这是限制中央权力的一步。那些把最高法院裁决解读为“女性从此被剥夺了堕胎的权利,这太可恨了”的人,混淆了权力、权利和价值判断。
从谁拳头硬听谁的,到人人都可以对事情做出价值判断,这也许是人类文明最大的进步。
但是从人人可以指责人人,到有些事儿是人家自己的事儿你们管不着的权利概念,则是迈向现代社会的关键一步。
再把个人权利边界之外的价值判断继续细分,看看哪些事儿应该由哪个级别的政府管,更是社会的继续成熟。
边界意识,是现代社会的特征,是无数没有亲缘关系的人和谐共处的保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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