糖，甜冻米甜的记忆

丶砂乐、

大爷从江南回来看祖父。
　　乡下人有个习惯，从外地回来，总要带些糖糖果果的，使孩子们绕膝，大人们欢笑，图个热闹。大爷也是，大包小包，一小担，咯吱咯吱的。
　　第二天一早，我们姐弟几个照例去看祖父，因为口袋里都装着糖果，嘴巴也就甜起来，齐声喊着：“爹爹。”祖父穿件长袍，眯着眼，笑吟吟地坐在躺椅上，捋着雪白的长须看着我们，还逐个摸着我们的头，显得比往日精神多了。我们刚站到一边，祖父便颤巍巍地站起来，转身在瓷罈里摸着什么。一会儿，祖父递给我们每人一个长团团：“这是江南的，好吃着哩。”我瞅着这五指都捂不过来的长团团，心想，这“团团”肯定比那“果果”好吃，不然，怎么独独祖父处有？望着黄澄澄、香喷喷，还带着制作时留下指印的长团团，我馋涎欲滴，真想到僻静处啃一口。
　　我正想着，祖父向我们轻轻地挥挥手，意思是让我们到堂屋吃去。这一挥手，是我们巴不得的，连招呼都忘了打，盯着手中的长团团，就出了祖父的卧室，直径跑到父母的房间里。我举着长团团问母亲：“这是什么？”“这个嘛，叫糖团，冷米做的……”母亲说着，倏地严肃起来：“啊，这是大爷带给爹爹的，怎么都到你们手里了？”我们面面相觑，刚才的那分激动全没了。
　　就在这时，祖父提着拐棍从里间出来了，他斜了母亲一眼：“孩子吃我吃有什么两样？我看着他们吃，比自己吃更香呢。”说着，就到屋山头晒太阳去了。母亲赶紧端着椅子也跟着去了。大人不在，我们几个像出了笼子的鸟，各奔东西。大哥一向斯文，吃了一半就不吃了，拿张纸把另一半包好，小心地放进衣兜里，蹦蹦跳跳玩去了。我与姐姐靠在一棵树上慢慢地吃起来。不知是第一次吃，觉得特别好吃，还是江南的糖团真的就那么纯正？闻着香，吃起来更香，连舌间、指间也是浓浓的，我们仿佛怕那香味散了去，啃一口，抿一口，还用手掩着嘴；尤其是那个脆，牙齿轻轻一磕就酥了，口口如此，没有丁点酥不了；香脆里的甜，那是自不必说的，与那糖果的甜大不一样，一直甜到心里。我们吃了一半，舔着绵甜的唇，舍不得了，也给包了起来。
　　我们玩了一圈，慢慢地偎到祖父的身边，因为祖父不喜欢我们跳啊闹的。“都吃完了？”祖父笑着问。姐姐比我们乖巧，她拿出那半个糖团说：“爹爹，还有。”祖父有些嗔着说：“别摆僵了，快吃，就在这吃。”于是，我们又开始吃起来。这时，祖父又眯起了眼，捋着长须，像在听，在品，渐渐地，他的嘴角微翘，漾起了笑容。大概是没有了那脆脆的响声，知道我们吃完了，祖父睁开眼睛笑了：“吃完了，中午又不吃饭喽。”说着，把我拉到身边，搂着，抚摸着我的长辫：“假丫头……”
　　后来，每当我吃到糖团，便想起祖父那颤巍巍的背影，想起祖父那双斜视母亲的眼睛，以及眯着眼，捋着长须，不是在看我们吃，而是在听着我们吃的神态，那神态是那样的慈祥，那样的可亲，口中的糖团也就没有祖父给的那样香甜了。
　　十六岁那年，我有幸走进江南贵池的一家糖坊，糖坊不大，是专做冷米糖的。门口摆放着各种冻米糖，有白截冻米糖，有掺和着点点芝麻的冻米糖，有夹杂瓣瓣花生米的冻米糖，可就是没有祖父给的那种还带着指印的糖团。我问正忙着截糖的伙计，那伙计大概见我是个孩子，没说话，只把头向糖坊里一偏。我顺着他的意思踏进了糖坊，糖坊里热气腾腾的，炒冻米的，拌糖坯的，捶糖模的，一派繁忙。另一边有一口熬着糖稀的大锅，锅里黄澄澄、黏乎乎的，咕噜咕噜泛着泡泡，热气就是从这儿散出的。我正看着，一个老板模样的人笑着问：“想买点什么呢？截糖在外面，糖团在里面。”“糖团，祖父给的那种糖团？”我推开一扇小门，只见一人将滚烫的糖稀浇向炒好的冻米上，那冻米立刻发出“哧哧”的响声，接着就是一阵快速搅拌。这时，那捏糖团人过来了，一捏就是一个，速度很快。不过，他每捏一个，脸上就抽搐一下，嘴里还发出轻轻的“呵呵”声，烫啊。
　　冻米糖团原来是这样做成的。然而，尽管每个糖团同样都是黄澄澄的，同样都留有指印，但我总觉得没有祖父给的糖团香甜……